汉末三国当时的气候变迁及人事的交互引发,其影响不仅是多方面的,更造成时人的大规模死亡,进而为时人留下"丧乱"的印象或记忆。关于汉末三国的气候变化、灾变频发、人为祸害……等等,皆可以从当时的文史材料中观察到蛛丝马迹。同样的,透过这些文史材料,或可窥探当时天灾人祸所导致的大量死亡究竟带给时人哪些心态上的转变。

一、对迁逝的感受

首先,我们或可从文史纪录中看到这样的往事:相传诸葛亮年轻时客居荆州,"躬耕陇亩,好为〈梁甫吟〉"。值得注意的是诸葛亮好为〈梁甫吟〉的部分,该作的内容述说二桃杀三士的故事,但其性质却属于挽歌。

而挽歌这样的体裁,据说早期是汉初的田横门人因田横自杀而作,基本上被用于丧葬之中,"使挽柩者歌之",乃"执绋者相偶和之声也"。或许〈梁甫吟〉的内容深得诸葛亮的心,但若以现在的眼光来看,若一个人于平时便时时唱着挽歌,实是一个特别的光景。

不过,诸葛亮好为〈梁甫吟〉却并非当时的特例。早在汉顺帝之时,梁商曾于洛水大宴宾客。正当大伙喝得酒酣耳热,身边响起的却是挽歌〈薤露〉的旋律;同样的情况亦发生在汉灵帝年间,京师曾有婚宴,酒酣耳热之后,竟又唱起挽歌。

由此看来,挽歌本是丧葬时所用,然而东汉却屡次发生于极乐的宴会中演唱极哀之歌的现象,如今看来虽感到反常,但在东汉却似是常态。而且这样的风气甚至继续往下延伸到晋代,例如张驎常在酒后唱起极为凄苦的挽歌,桓尹则因善唱挽歌而知名;袁山松亦喜在出游时让左右大唱挽歌,而即便是身为王室的司马晞竟也喜欢一边自摇大铃、一边与大伙合唱挽歌。

因此,纵使乐极而悲歌的现象本就是有些吊诡,但东汉以来却逐渐形成日常喜唱挽歌的风气,甚至汉末三国时人更开始创作新的挽歌。

二、唱挽歌的成因

究竟这些现象的成因为何呢?我们可以再举出一些与吟唱挽歌近似的案例,可见同是汉顺帝年间的往事:据说汉顺帝曾上恭陵,途中他听到一阵鸟鸣而悲伤流泪,是以有感而发地说:"善哉鸟鸣。"不仅如此,他甚至认为悲伤的鸟鸣胜过丝竹之声,要是连音乐都有着鸟儿悲鸣的调性,那就更好了。

从这个故事来看,汉顺帝虽听到令他悲伤的声音,但他体会到的却是美的感受。而这样"以悲为美"的氛围,也能见诸汉代以来的音乐赋。在这类赋中的乐器大致会有几个特色──乐器素材的原生环境或颇为恶劣,甚至可说是"危殆险巇之所迫也,众哀集悲之所积也",如王褒笔下的洞箫即生长于嶔崎的山侧:"徒观其旁山侧兮,则岖嶔岿崎,倚巇迤靡,诚可悲乎其不安也。而马融笔下的长笛生长之处亦是不下前者:"惟籦笼之奇生兮,于终南之阴崖。托九成之孤岑兮,临万仞之石磎。特箭槁而茎立兮,独聆风于极危。秋潦漱其下趾兮,冬雪揣封乎其枝。此外,演奏者或命运多舛,如〈洞箫赋〉中的演奏者本身就是个"生不睹天地之体势,闇于白黑之貌形"的盲人,而这样的先天视力缺陷却也为他召唤了后天的音乐天赋。

至于这些乐器所必备的特色,想必就是会发出令人感到悲伤的乐音了,如蔡邕即曰:"哀声既发,祕弄乃开。"此外,这些乐音亦能轻易使听者有所感慨、甚至泪流,如"感悲音而增叹,怆嚬悴而怀愁"、"闻其悲声,则莫不怆然,累欷擎涕抆泪"、"泣血泫流,交横而下"。

透过以上事例,可看出东汉以来似已逐渐有着"以悲为美"的风气,是以多喜欢悲伤的乐音、崇尚哀伤的曲调,或进而呈现在当时的审美观上。而这样"以悲为美"的风气,或许便是东汉以来挽歌现象的成因之一。

不过,值得进一步推敲的是,形成"以悲为美"之风的社会背景又是如何?

或可再回到汉末三国时人唱作挽歌的现象上来思考。挽歌的性质本为丧葬之用,可说是与死亡有着密切关联。而谈及死亡,便让我们不禁联想到汉末三国百年间的人口大量锐减。造成人口减少的原因,并不外乎是当时气候异变所引发的天灾、人祸所导致。而这些异变所造成的急遽且大量的死亡,便可能让时人感到对死亡的恐慌、对命运的不安……等等。

因此,对今人而言,乐极而悲歌虽说是种反常现象;但对汉末三国时人来说,有着"乐极哀情来"、"乐往哀来摧心肝"的感受却属于常态。所以,从东汉以来流行唱诵挽歌的现象来看,更显示时人对死亡的威胁感受深刻,而反应出生死问题乃当时人们所面临的一大课题。

而我们也可以注意到汉末三国时人开始尝试新作的挽歌,他们或运用以往的挽歌旧题来创作新词、或直接以"挽歌"为诗作名、或以拟作的形式进行创作;然而,不论挽歌创作的做法为何,皆可感受到浓厚的死亡氛围。

三、浓厚的死亡氛围

即便时至晋代,新作的挽歌更透过对丧礼的细腻刻划进而呈现出阴郁的死亡氛围,如傅玄〈挽歌诗〉、陆机〈挽歌诗〉、〈庶人挽歌辞〉、陶渊明〈拟挽歌辞〉皆有这般呈现。而这些挽歌的唱作,亦在在凸显出当时的人们与死亡的距离有多么接近。

四、当代环境心理学与当时的死亡威胁

若参考当代的环境心理学,可发现该领域确实亦有着如此认知:环境灾害将对人类心态有所影响。盖人类总是趋生避死,但却往往能逃不过环境灾害所带来的死亡威胁。所谓的环境灾害,或来自自然的天灾、或因人为而造成祸害,而两者亦可能交互引发;不过,无论环境灾难的成因为何,通常都是突发而难以预测、也难以预防。这些环境灾害带给人们的不只是财产损失,亦可能造成生命的威胁、或者亲友的离散,因而带给人们心中许多的无形创伤。

相关研究即指出,灾难将使得人们出现恐惧、焦虑、悲伤……等负面情绪,而且随着灾难的持续或死亡率的上升,这些心理创伤的程度亦会加深,而人们甚至更可能进而感到命运难以掌握。此外,学者亦指出:"自然灾害对农村社会的冲击最大。据此,以农业为主的古代社会想必亦会受到环境灾害的不小威胁,那就更遑论因气候变迁而连环天灾人祸的汉末三国了。

换言之,汉末三国时人的心态,除了受到"以悲为美"的风气影响,或许更根本的原因乃是与当时天灾人祸所导致的大量死亡有关。至于东汉以来宴会悲歌或唱作挽歌的吊诡现象,或许便是时人将他们所感受到的生命脆弱以及不安转化到生活中的呈现。

对于汉末三国当时的大量死亡,人们不仅在生活中以唱作悲歌、挽歌的反常方式来抒发;而透过先前所引的缪袭〈挽歌〉:"生时游国都,死没弃中野。朝发高堂上,暮宿黄泉下",亦可看出时人明显感受到生命的快速消逝。而这样的迁逝感不仅充斥于汉末三国之中,甚至更可追溯至东汉的古诗十九首。吉川幸次郎即指出古诗十九首中流露一种共同情感──"推移的悲哀"。

而这种共同感受到的迁逝感则与时间的推移有关,人们或针对持续的不幸或灾难有所感慨、或感受到幸与不幸的前后落差、或进而感到人生终究只能走向死亡一途。

如此看来,由于汉末三国以来的天灾人祸而导致的大量死亡,或更加强了时人对时间推移与死亡紧逼的感受。透过文史材料,可以看到当时对迁逝感的感慨。

整体来看,汉末三国时人确实普遍对生命的易逝有着深沉的感慨,而且即便贵如三曹、才如七子亦无法避免迁逝感的来袭。而自身年华的老去或他人的死亡、甚至是自然景物的变化,皆能让时人感受到强烈的迁逝感。此外,时人更利用倏忽即逝的意象来比拟生命的仓促,如"朝露"、"朝霜"、"风尘"等意象便较常出现在这类作品之中。

而透过这些文史材料,可以发现汉末三国时人明确有着强烈的迁逝感,这样迁逝感的形成又与汉末三国天灾人祸所导致的大量死亡脱离不了关系。

参考文献:

《三国志集解》

《汉魏六朝笔记小说大观》

《新辑搜神记/新辑搜神后记(上)》

《后汉书》

《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全后汉文》

《世说新语校笺》

《晋书》

《汉末建安的疫灾与文学》

《汉魏六朝音乐赋研究》

《文选(上)》

《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

《环境心理学》

《推移的悲哀──古诗十九首的主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