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载光阴逝去,羁旅香港的珊珊又一次回到了日夜思念的汕头家乡。在香港的二十年已经耗尽了她的青春,健康以及信念,父亲早亡,事业濒临破产,两次怀孕堕胎,妹妹反目成仇,她的心灵已经在那个利益至上的现代化都市中落得千疮百孔。万念俱灰的她几经周转回到家乡的村落,辗转半世,孤苦无依的她决定回到生她养她的这里,找到灵魂上的归宿。
80年代的潮汕农村还是一派宁静闲适的山水田园景象,那是城市化进程到来前的最后时刻,有成片的水田,宽阔的河道,还有无数敢闯敢拼的人们驾驶着帆船驶向大海,朝着他们心之所向的地方。就像远赴香港的珊珊一样,许多村里人不甘于眼下的贫瘠困顿,靠着勤劳的双手奔赴异乡扎根立足,白手起家。可当他们真正追寻到属于自己的荣华富贵后,漂泊异乡的他们却愈加深刻地体会到家的可贵。他们日复一日地打拼奋斗,为了出人头地搏命到身心俱疲,风雨过后,他们需要的只是一个让心灵休憩的港湾,并在那里找寻到有关命运归宿的答案。
《似水流年》的大背景正是基于中英联合声明签订的1984年,处于殖民背景下的港人不知道自己的根源,更不知道自己的未来究竟在何方。在得知中央即将在1997年收回香港后,绝大部分港人感受到的是恐惧慌乱,迷茫不安,他们就如同一群漂泊多年的游子,急于寻觅属于自己的归宿。
影片便是以这样一种雾霭迷茫的基调开头了,阴蒙蒙的天空,一望无际的田野,还有那失魂落魄,疲惫幽怨的珊珊。同行人中的阿叔正神采飞扬地夸耀着儿女们在国外的业绩,光鲜亮丽的背后,却是积年累月独身一人的苍凉无奈。漂洋过海的移民生活自然离不开生离死别的支配,去香港的二十年间,父亲,奶奶,昔日的同学先后过世,珊珊在故乡的老宅里回忆起往事的点点滴滴,不禁泣不成声。
半生过去,昔日的青梅竹马孝松仍旧在耕田,娶了自己的挚友阿珍为妻。只是阿珍高居小学校长之位,作为国家干部的同时在工作生活上对孝松处处管控,虽说两人被评为了模范家庭,但孝松仍然不可避免地感受到窝囊和乏味。听说珊珊回到故乡,他惊喜万分地赶到码头迎接她,推着车与她共步于乡间小道,感慨现况,回忆往事。阿珍与好姐妹久别重逢之后更是兴高采烈,热情地拉着她回家一起聊天叙旧,庆贺三位好友的再次聚首。
但无情的岁月终究是令他们褪去了彼此最珍贵的那份纯真快乐,三人之间的情感从亲密无间,无话不谈逐渐过渡到如今的欲说还休,顾虑重重。肩上扛起生活的重担,无忧无虑的少年时代早已一去不复返。孝松和阿珍早已成婚,自己与孝松任何亲昵暧昧的举止都显得不再合适。自己久居于繁荣的香港,在这物欲横流的社会中过惯了舒适的生活,一切在自己眼里习以为常的事物放到这贫困农村里都不再合适。珊珊具备着阿珍体验不到的物质生活,却在利益互相倾轧的都市生活中伤痕累累,回到生活节奏缓慢的乡村中寻找人性最本真的淳朴,善良。
在80年代的初期的潮汕农村,以珊珊为代表的城市生活正与阿珍,孝松等人所经历的乡村生活激烈碰撞,并尖锐地对立着。尚在贫困温饱中挣扎的村民们向往嫉妒城里人优渥的物质生活,却又拼命维护着自身的那份自尊心。饭桌上的阿珍一家三口吃着珊珊从香港带来的零食,感到美味可口的同时却又固执地坚持“还是饭桌上的粗茶淡饭好吃”。为了让广大农村孩子们见见世面,珊珊带着全校的学生一起到广州游玩,而聪慧的放牛娃强仔也在见识了繁华都市后大受刺激,种种激烈荒唐的反应更加印证了他对城市生活的极度艳羡和渴望。珊珊请阿珍一起住白天鹅酒店,穿时装,抹口红,被阿珍视为一种高高在上的羞辱,这才有了她临走之间的含泪怒斥“我不住你这里,我愿意住我的招待所”。
可城市生活真的就像他们想象中那么美好吗?城市生活在物质多样性和生活质量上的确远胜于农村,但和慢条斯理,恬淡宁静的田园生活相比,城市的钢筋混泥土之间混杂了太多的尔虞我诈,人情纠缠。珊珊和妹妹之间都可以因为利益分配问题而官司不断,全靠律师,邮件沟通,血缘关系在金钱面前极度淡漠,何况外人。乡间的邻里之间宛若一个大家庭,一家有难,万家出力,一家有忧,万家解忧。到了城里就演变为隔断彼此交流来往的单元楼,再无农业社会的人情绵密。
珊珊可以自由地支配物质,生活,却人到中年未婚未孕,成日挣扎在各种官司,业务的漩涡中,精神紧绷到极致。她的生活质量相比从前的确大幅度提升,但她身心俱疲,毫无快乐自由可言。她回到这片“桃花源”般的土地,在云淡风轻中抚慰着游子伤痕累累的心灵,去追寻童年时代存在过的那份天真浪漫。除了孝松之外,她从未真真正正地爱过一个人,在香港她可以拥有无数个情人,但这些情爱仅仅停留于肉体欲望的宣泄,也许只是轰轰烈烈一个霎那便很快陷入黯淡沉寂。反观孝松和阿珍之间的感情,平平淡淡,恬静庸常,没有激情的片段没有缠绵的话语,却在点点滴滴的细节中流露出彼此之间无微不至的关怀,爱护,含蓄中愈加显现其真挚深厚。他们的爱不需要海誓山盟,只是日复一日的柴米油盐,也足以相守一生一世。
珊珊的到来在一定程度上打破了二人感情生活的宁静,就像在平淡的菜肴中加了一些盐。即便阿珍用理性不断控制着自己,但看到珊珊和孝松时有时无的旧情复燃仍是不免地心态失衡。她知道自己只是一个褪去青春魅力的中年妇女,没有珊珊年轻漂亮,打扮精致。两个不同文化背景下的女人对于这份错杂的感情完成了从隐忍到交锋,最后释然谅解的过程,在作品细腻的描绘中饱含韵味。珊珊和孝松当然都没有忘却彼此,但儿时再纯美的情感也敌不过世事的变迁,一个远在他乡,一个成立家庭,他们心痛无奈的同时也只能把这份爱意埋藏在心底,只需要一个动作,一个细节便可以暗示对方,我从来都没有忘记过你。在珊珊回乡的时光中,他们一起看风筝,一起漫步于田野,一起去街上买雨靴,无比愉悦地共享生活点滴。但两人又同时恪守着这份爱情的底线,关照思念着彼此,但不去打搅对方的生活,更多的时候依旧是相对无言。
阿珍嫉妒珊珊的同时又十分同情怜悯饱受创伤的她,她一边对于珊珊孝松两人单独相处抱有复杂的情感,一边又鼓励孝松单独找时间安慰她,尽力去抚平珊珊的创伤。后来她实在压抑不住内心积累的委屈,和孝松因为珊珊的问题吵架导致孝松离家出走,她大半夜跑出家门苦寻丈夫,心碎无助地哭泣着,那样令人心疼。她在绝望之际回头望去,却意外地发现情绪平静的丈夫牵着趁乱走丢的猪一起走进了家门,眼神内疚中饱含深情。此处的剧情将这对夫妻之间的温馨和睦刻画得极其生动,让人心中不禁暖流涌动。
在汕头经历了一段无比轻松愉快的时光后,珊珊也知道自己该回去了,即便她对这淳朴美丽的乡村生活是那样迷恋,但她终究是要被迫拾起自己香港人的身份,含泪回到那冰冷残酷的世界中,面对濒临破产的事业,应付亲生妹妹的官司。送别珊珊的码头,阿珍哭成了泪人,万般不舍地抚摸着姐妹的面颊,自知她此次回港可能就意味着永远的别离了。泪眼朦胧的珊珊紧咬嘴唇,痴痴地望着挚友的双眼,几度哽咽,转身快步离去了。船上的珊珊一遍又一遍地擦拭着流之不尽的泪水,呆呆地望着岸上泣不成声的阿珍,闭上了双眼。
灰白的天空下,脑海中不断浮现出故人们亲切温暖的音容笑貌,伴着耳边熟悉悦耳的闽南儿歌,她放下手帕,任凭泪珠滚滚滑落。如果时光可以定格,她宁愿自己能永远停留在那段似水年华中,走在金黄的麦田里,陪着最爱的人一起欣赏高挂晴空的风筝。她仿佛回到了回到了那段岁月里,看着波光流影,听着桨声欸乃,眼见一个青春少女正欢呼雀跃地奔跑在乡间小道上,唱着耳熟能详的民谣,憧憬着最美好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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